降准 解读「降准预期」
【财新网】(专栏作家 钟正生 特约作者 张璐)4月17日,人民银行决定下调部分金融机构存款准备金率以置换MLF。时隔两年,“降准”以新形态姗姗来迟,此前不降准主要是不希望释放过于宽松的货币政策信号,担心给人民币汇率进一步施压,担心助长当时势头正劲的金融加杠杆,以及出于对中国经济韧性的信心。
我们理解央行此番降准的意图主要有三:
一是,随着金融强监管的延续,银行负债压力和资产配置压力双双凸显,导致商业银行盈利压力骤增,并开始制约其支持实体经济的能力。降准置换MLF可缓解这一压力,避免金融去杠杆引发经济增长失速。
二是,去年以来MLF已跟随美联储加息30bp(包括今天刚刚上调的5bp),此时搭配降准,“降准 公开市场加息”作为一套组合拳,可以大大弱化货币政策转向的信号,避免金融机构和外界误解。
三是,今日公布的增长数据显示,一季度净出口对GDP的贡献转负,而后续还面临着中美贸易摩擦的拉锯甚至升级;基建投资加速下滑,而财政整肃的决心依然坚定;制造业投资回到2017年以来最低增速,金融监管对民间投资的挤出效应逐渐彰显。在这样的经济前景下,降准的必要性大大增强。
在此,重温2017年2月27日发布的专题《降准逻辑再审视》,理解央行的逻辑与意蕴。
以下为正文
距央行最近一次降准已近一年。期间,市场对央行降准的期待从未间断,却屡屡落空。在今年春节前资金投放压力最大时候,央行在“定向降准”上打了个折,创新推出限时28天的“临时流动性便利”,对“降准”实在是慎之又慎。截至目前,央行不降准,有货币乘数不断攀升从而基础货币缺口相应缩窄、“OMO 各种粉”运转正常从而直接提供基础货币的“底气”。然而2017年,央行“不降准”的底气也许不再那么充足。货币乘数回落的压力,合格抵押品渐趋紧张的现实,高准备金率与利率走廊的固有冲突,以及结构性工具实现“引导资金流向”的困难,这些都会令央行陷入不降准的困境,从而加剧“适应货币供应方式新变化”的难度。那么,央行不降准的困境究竟体现何处?
不降准困境一:货币乘数面临回落压力
降准被视为最“刚猛”的货币政策工具。由于货币政策长期依赖数量型工具,2000年加入WTO以后又面临回收过多外汇占款的需要,我国不仅准备金率的水平冠绝全球,启用准备金率工具的频率也十分频繁。去年以来,受制于国内债务问题严峻,人民币贬值压力沉重,货币政策上不宜释放明确的宽松信号,降准这一常规货币政策工具也随之被雪藏。而央行不降准的底气源自两个方面:
其一,基础货币投放另辟蹊径。2016年初,央行将公开市场操作调整为每日进行,SLF、MLF、PSL等货币政策创新形式,也逐渐成为常态化的货币政策工具。央行通过上述工具滚动续作的方式主动投放基础货币,机制日臻成熟。2016年,央行通过上述工具提供的基础货币超过5.8万亿,有效对冲了新增外汇占款的大幅减少(图1)。
其二,货币乘数逆势攀升。降准并不创造基础货币,而是通过提升货币乘数来影响信用创造。通常而言,货币乘数因反映信用创造的活跃程度,其走势与GDP增速是高度一致的。然而,这一关系从2015年开始被打破:在GDP增速持续低迷的情况下,货币乘数却由2014年底的4.18一路攀升到2016年三季度的5.22(图2)。
货币乘数异常攀升,与2015年的多次降准有一定关系,但更主要地,则反映出利率市场化后信用创造“脱媒”的影响。我们曾在报告《M1与M2背离,不只是流动性陷阱!》中,分析了2016年M1与M2增速裂口骤然拉大的“结构性成因”。这些结构性因素包括银行理财及表外融资的井喷发展、直接融资和地方债置换的潮涌、以及房地产销售的空前火爆。这些新变化,使得居民的储蓄存款(计入M2但不计入M1)通过非信贷渠道大量转移形成企业的活期存款(计入M1)。在此过程中,虽然创造了新的信用,但却没有新缴纳准备金,也就相当于进行了变相“降准”,从而推升了货币乘数。
除此之外,近年来资金“脱实向虚”的趋势,通过减少金融体系的现金漏损,也抬升了货币乘数的中枢。2015年以来,央行的“宽货币”并未有效促成“宽信用”,资金大量滞留在金融体系内部,催生了股市、债市、商品、地产等一个个资产价格泡沫。资金在金融体系内部运转,大大减少了货币派生过程中“提取现金”的比重,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升了货币乘数。
2017年,金融脱媒进程、房地产销售火爆、及资金的“脱实向虚”,这些此前抬升货币乘数的动能都将在不同程度上有所衰减,从而货币乘数面临回落压力。如下几个显著变化值得关注:其一,地方债置换同比增速明显下滑,所带来的增量效应(地方债所置换出的贷款形成商业银行新的贷款额度)会进一步衰竭;其二,随着地产调控政策的持续收紧,房地产销售势将全面转冷,居民储蓄存款向企业活期存款转移过程会明显放缓;其三,在金融去杠杆受到高度重视的情况下,资金“脱实向虚”问题亦会有所改善。这些变化都会导致货币乘数回落,从而加大央行弥补基础缺口的压力。
不降准困境二:合格抵押品或渐趋紧张
银行通过OMO MLF SLF PSL滚动续作的方式获取资金,需要利用利率债、同业存单及高等级信用债等合格抵押品进行质押,这就存在抵押品是否足量的问题。按照《商业银行流动性风险管理办法(试行)》的要求,我国商业银行的流动性覆盖率(LCR,其计算方法是“流动性覆盖率=优质流动性资产储备/未来30日的资金净流出量”)应当于2016年底、2017年底及2018年底前,分别达到80%、90%和100%。由于债券等资产被用于抵押后,不能再计入LCR分子项中,因此,如果银行获取基础货币所消耗的抵押品过多,造成优质流动性资产储备不足,那么银行在考核季将更倾向于增加资金融入、减少资金融出,以满足LCR的考核标准。这会进一步放大季末资金面的波动,届时即便央行加大OMO和MLF操作力度,可能也难以达到舒缓资金面的效果。
从存量与增量的意义上做个粗略估算,可以发现对合格抵押品趋紧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。
从存量意义上来看,截至2016年底,OMO MLF SLF PSL的余额加上二级市场上的待购回债券余额,约为11.6万亿。而可通过上述方式获取资金的政策性银行和全国性商业银行,持有的利率债总价值(按照抵押率折算后)约为12.2万亿(图表3)。可见,目前央行投放基础货币和二级市场的债券回购,已占用了绝大部分常用的合格抵押品。不仅如此,考虑到利率债更多集中于国有大行手中,很多中小型全国商业银行的合格抵押品可能已不充裕。
从增量意义上来看,2016年,新增OMO MLF SLF PSL,加上二级市场待购回债券增量,规模达到5.8万亿。而全市场利率债总价值(折算后)仅新增了约2.4万亿,2016年抵押品价值的增量缺口高达3.4万亿(图表4)。考虑到随着外汇占款进一步减少,2017年央行仍将面临较大的基础货币缺口,如果今年利率债发行量没有超常的增长,那么对抵押品存量的消耗将进一步加重。
对上述估算还需做三个修正:
第一个修正,SLF和PSL除了可用利率债和高等级信用债做质押外,还可使用优质信贷资产做抵押品。扣除这两项后,2016年抵押品消耗的存量和增量分别下降为9.6万亿和4.7万亿,但占合格抵押品总量的比重依然很高。
第二个修正,央行给出的合格抵押品种类中还包含同业存单(抵押率为90%)。2016年底流动性异常紧张时,据传央行MLF就曾允许使用同业存单作为抵押。考虑到2016年同业存单发行量猛增,其净增量按抵押率折算后可达2.9万亿,若将这部分纳入,2016年合格抵押品价值的增量缺口缩窄为0.5万亿。但同业存单作为抵押品蕴含较高的道德风险,应不会常态化。同业存单与MLF期限相当,以同业存单做抵押,在一定程度上相当于央行间接购买(也可以说相当于是QE)。而同业存单不同于其它债券,其资金并没有对接于实体,而是银行同业间相互持有。因此,同业存单若被常态化地用作MLF的抵押品,就会形成新的套利途径(以2.95%的利率借6个月MLF,买4.2%利率的6个月同业存单),在金融去杠杆的导向下,这肯定是央行不希望看到的。
第三个修正,如果今年债市去杠杆能够持续推进,二级市场上的待购回债券就会明显减少,从而释放出可观规模的合格抵押品。今年1月,银行间待购回债券余额已由2016年底的4.2万亿减少到了3.9万亿。不仅如此,若金融去杠杆得到实质推进,整个金融体系的资金需求将会大幅减少。
我们可以做另一个估算:2016年四季度,银行体系超储率是2.4%,超额准备金大概是3.6万亿.而2016年底,OMO MLF SLF PSL余额达到近7万亿。这意味着银行的资金消耗量过度:金融机构以2.25%以上利率从央行“借”的钱,有将近一半用来缴纳法定准备金(利率只有1.62%)。可见,央行不降准,甚至提升货币投放成本,在某种程度上确是对金融机构的一种“惩罚”。因此,如果金融机构能够开始主动收缩规模,那么不仅抵押品不足问题会大大缓解,央行降准引泄货币投放压力的可能性也会大大提升。
不降准困境三:“既要…又要…”的冲突
1、既要打造利率走廊,又要保有高准备金率。
高准备金率与目前央行打造利率走廊的努力存有冲突。这集中体现为:当货币市场利率上升突破SLF利率(央行明确指出的利率走廊上限)时,商业银行可向央行申请SLF,获取足够的资金,使货币市场利率回落到利率走廊下方(这也是SLF可用信贷资产做抵押的重要原因之一)。而在仍保有“降准”这个数量型工具的情况下,一旦央行启动降准,商业银行就可几乎无成本地获得流动性补充。那么,当货币市场利率飙升时,商业银行究竟是该申请3.35%利率的SLF,还是该等待央行降准的大赦?市场恐难形成一致预期。特别是,降准这一工具较为生猛,一旦启用对货币市场利率的冲击难以准确预估,从而在进行利率走廊这种较为精细的调控时,准备金“池子里的水”始终构成一个潜在扰动。因此,在货币政策调控框架由“数量型”转向“价格型”的过程中,需要将准备金“池子里的水”逐步引泄出去,才更有利于央行心无旁骛地推行利率调控。
目前市场上有关货币政策“加息 降准”组合的讨论,就体现了货币政策框架转型中“数量型”与“价格型”工具的冲突。按这种观点,央行“加息”扼制金融杠杆,“降准”补足基础货币缺口,二者各司其职。然而,倘若央行这样做,就是一边抬升商业银行获取资金的成本,释放货币政策收紧的信号;一边又释放出极低成本的资金,表露货币政策宽松的态度。这不仅会使两项货币政策工具的效果都大打折扣,给市场传递的信号也是极度紊乱的。
2、既要引导资金“脱虚向实”,又要保证基础货币充足。
央行之所以选择MLF、SLF、PSL等工具投放基础货币,与近年来货币政策“结构化”的倾向亦有关系。降准容易遭致“大水漫灌”的批评,在国企和地方融资平台债务问题沉重,房地产和债券市场杠杆率快速攀升的背景下,货币政策在“引导资金流向”方面的诉求愈发强烈。而MLF、SLF、PSL等工具的要义正在于,可以将央行的基础货币投放,与商业银行的信贷投放更紧密地挂钩。其中,SLF和PSL可直接以信贷资产作为抵押品,央行通过设定何为“合格”的信贷资产,可以间接影响银行信贷投放的偏好:对特定领域放款越多,手中的合格抵押品就越充足,融资利率也可以更低廉;MLF虽只能以优质债券作为抵押,但央行亦可依据银行的信贷结构,来决定是否对其开展MLF操作以及操作的量,从而间接影响资金流向。
合格抵押品趋紧问题,可以简单地通过扩大抵押品的范围得到解决。但央行对合格抵押品的设计和调试,却有着较强的“结构性”含义。这就是为什么同业存单作为抵押品不宜被常态化的原因(不直接对接实体的融资需求),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地方债纳入抵押品迟迟未能推出(不具有调节信贷投向的功能)。
然而,货币政策毕竟属于总量政策,而“总量之矛”往往难以攻克“结构之盾”!在施行结构性货币政策时,银行在负债端获得低成本的流动性,在资产端套利几乎不可避免。这从2012年英国央行实施融资换贷款计划(FLS)的经验中即可窥见一斑。一方面,英国央行所释放的大部分资金,最终都借道住房贷款协会流向了房地产市场,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英国房价泡沫的再度滋生,这是英国央行在推出FLS时始料未及的;另一方面,银行在获取低成本的FLS资金后,可能变相为到期债务融资,而不是向实体经济放贷,这或许是同期银行信贷未有显著扩张的重要原因。
反观我国当前,“结构性”货币政策工具的重要性愈益提升,但天量信贷又何尝不是不依不饶地主要流向房地产和基建领域呢?更何况,“结构性”货币性政策已更多承担起弥补基础货币缺口的职能,在资金面紧张时常常扮演“救火”的角色,其调节资金流向的功用就更要打个不小的折扣了。
4 “不降准”困境如何应对?
尽管遭遇如上“困境”,但短期内央行依然不会选择降准。目前,中国经济呈现出“平稳向好”的局面:房地产市场依然整体稳定,地方政府推动基建投资的热情相对高涨,制造业正处于补库存的上行周期;而持续蹿升的PPI同比和跃跃欲试的商品市场,令通胀预期难以消散。而政策念念在兹的金融去杠杆似乎没有取得太多实质进展:一方面,央行仍在努力压制着商业银行的信贷冲动(图表);另一方面,同业存单量价齐升,金融机构仍在扩张规模,“钱多多、资产荒”的逻辑未变(图表)。在《2016年四季度货币政策执行报告》中,央行明确提出:防止资金“脱实向虚”、“以钱炒钱”以及不合理的加杠杆行为。这些均意味着,短期内,货币政策将保持实质上的“中性偏紧”,如果信贷投放依然过快,或者金融去杠杆的节奏不能令央行满意,降准的可能性几近阙如。
货币政策或从三个方面缓解“不降准”困境。一是,将无需抵押品的TLF作为常备选项,在月末、季末等时点用以缓解资金紧张,克服抵押品趋紧的问题;二是,更多倚重定向性较好的再贷款(特别是PSL)投放中长期资金,将信贷资产纳入合格抵押品的尝试拓展到更多领域。三是,将“价、量工具和宏观审慎政策”(四季度货币政策执行报告中的提法)相结合,敦促金融去杠杆和引导资金“脱虚向实”,以缓解货币政策多重目标之间的冲突。
当然,在经济和通胀掉头回落时择机降准,才是摆脱上述困境的最佳选择,也是在金融机构愿意主动收缩规模后,央行可能给予的合理“奖励”。
作者钟正生为财新智库莫尼塔研究董事长兼首席经济学家,张璐为财新智库莫尼塔研究宏观分析师